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邢福义先生轶事15则
本文转自公众号:华中师范大学
邢福义(右二)和他的学术团队在一起,成员都是他的学生
当我们找到一些有趣的事例之后,邢老师就让我们谈谈这些例子怎么有趣,能够分析出什么语法规律。然后又让我们下课后进一步收集事例,写出论文提纲,再来谈,他再指导。于是我们自己就有了自己的“桃树”。我们对事实的观察能力,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。硕士论文的题目,就是这样找到的。
故事二:把墙纸反过来,写下“抬头是山,路在脚下”我们刚入学读硕士时,邢老师才40多岁,在中国语言学界被称为“后起之秀”。有一次邢老师到我们宿舍,我们请邢老师题字。邢老师隶书写得很好。当时邢老师很高兴,顺手把墙上的一张标语扯下来(也记不得当时哪来的笔墨),在标语背面写下了“抬头是山,路在脚下”八个大字。这八个字,是我们的师训,是我们治学的座右铭。这八个字的意思是:胸中要有远大目标,目标就是学术高峰。但是为学不能只有目标,不能只是望山。望山更需登山,学术之路在你脚下。不停攀登,才有无限风光。
这么多年来,我们谨守“抬头是山,路在脚下”的师训,步步前行不敢懈怠,步步前行不敢浮漂。导师留给学生的学术滋养,能够影响学生的一生。
故事三:邢老师说:“研究生研究生,自己研究自己升”邢老师经常鼓励学生自主学习,主动研究问题,自己去发现问题,老师只是“导师”。邢老师说:“研究生研究生,自己研究自己升”。读研究生不在于天天去听课,重要的是研究,研究生的任务就是研究。
这使我想起华中师大的名教授张舜徽先生。有次他去讲课,他的一位研究生也要跟他去。张先生问:“你来干什么啊?”学生恭恭敬敬地答:“张先生,我来听您上课。”先生说:“回去回去,看书去,黑板上没学问。”黑板上并不是没有学问,舜徽先生的意思是,我在课堂上要讲的这些东西你都知道,光听老师讲,没多大意思,你自己去研究去,去看书去。学问在书本里,在研究中。张舜徽先生“黑板上没学问”的话,实乃大家之论。
我们这届研究生毕业时,邢老师曾经幽默地告诉我们:毕业论文答辩,是老猫最后给你们捉的一次老鼠,以后啊,你们要吃老鼠你们自己捉去,老猫不管了。
故事四:学生的一篇文章,邢老师保留了27年特别令我感动的是,2014年2月的一天,我收到邢老师一封电子邮件,邮件内容是关于我27年前研究生刚毕业时写的一篇小文章: “宇明:近来可好?想必还是那么忙!你过去写过一篇《排他法论辩》,……写这篇文章的时间,应是1986年,……你刚30出头。这篇文章,当时没有合适的地方发表,一直保存在我这里。最近翻出来再看,觉得思路明晰,表述清楚,是难得的好文章,说明当时你已经才华横溢。我让学生打印出来,想在今年第3期的《汉语学报》上发表,排为第一篇。文章只署你的名,我在后边写个几句话的说明。请你看看附件。这样的文章,对于广大读者,特别是青年学者,应该是富于启示性的。最好保持原样;要改,只改动个别字句。如果你同意,请在前边加上‘提要’和‘关键词’。行吗?”
一篇习作,老师竟然保存了27年,还让人把手写文稿打印出来,作为邢老师主编的《汉语学报》(2014年第3期)的首篇压卷之作发表。这情节仿佛只在小说里才会有。这是一位老师对学生深深的爱,对学生的爱就是对学术的爱,对人才的爱。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:“吾爱吾师,但吾更爱真理”。他的老师是柏拉图,他有很多观点是批判柏拉图的。亚里士多德的这句名言,一直被中国学界包括梁启超等很多人引用。
但是在邢老师这儿,我想把它倒过来说,就是“吾爱真理,但吾更爱吾师”。古人有云,师生如父子。的确,学缘关系和血缘关系非常相似,特别是在中国。我从邢老师那儿学到最多的还是怎样为人,怎样为学,怎样有家国情怀,怎样做到踏踏实实。
故事五:邢老师常拨冗为学生写书序邢老师爱学生,学生有了进步,他最高兴。我们这些学生得到邢老师最大的恩惠之一,就是我们出了书,他拨冗作序。这序,体现了老师的双重爱心:既是对学生的再教育,也是向学界推介学生。
邢老师为我写了好多书序,占用了先生的不少精力,心里实在不安。邢老师为我的《儿童语言的发展》做的序,就是通过《序》对我的再教育:“事物总有两面性。需要特别郑重地提醒两点:第一,在处于顺境的时候,不要忘了过去曾经有过逆境,更要想到将来可能还会有更大的逆境;在走上了平路之后,不要忘了过去曾经走过崎岖路径,更要想到今后可能还会碰到更大的坎坷。第二,在听到坏话的时候,不要以为自己就是那么坏,坏得一文不值;尤其是,在听到好话的时候,不要以为自己就是那么好,好得完美无缺。总之,什么时候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,什么时候都要有分寸地对自己进行科学的分析和评价……作为一个教师,赞扬也好,提醒也好,都是希望自己的学生比自己更会走路和爬山。希望他们走得更远,爬得更高。”老师这些语重心长的告诫,我不时地会读一读,想一想,受益无穷。
古人说,经师易求,人师难得。经师就是只教你读经的老师,只教你知识的老师,这样的老师哪儿都是。但是人师是最难得的,人师是教你做人的老师。邢老师就是一位人师,他不仅教了我们很多知识,更是时时在教我们如何为学,如何为人,如何处世。
故事六:邢老师散步像时钟一样准确邢老师不大去医院看病。他的理由是,语言学家认识语言现象,都没有认识得很清楚,医生看病也就那个水平。
邢老师基本上没有特殊的体育活动和健身活动,散步大概是他最经常的运动。吃了晚饭散步,就像时钟一样准确,数十年来雷打不动。苏联有一位心理学家,每天的固定时间,必然出现在固定的地方,散步也是雷打不动的。
邢老师的散步具有双重功能,健身加思考。散步之时最利于思考问题,比如明天要讲课,他在散步中就把明天的课备好了;明天要开会讲话,他在散步中就把明天要讲什么话都想好了。
故事七:邢老师一般不在家会客邢老师年轻时很少做家务。师母特别贤惠,几乎包揽了全部家务。但天有不测之风云,师母突然脑溢血中风,虽然抢救过来保着了生命,但基本上是瘫痪在床,前前后后16年。
这16年,改变了邢老师的人生轨迹,他的第一任务是照料瘫痪在床的夫人,从吃饭,到洗澡,到大小便,……家里虽然请了保姆,保姆李姐很能干,也很用心,但必然不能代替邢老师。那十几年里,邢老师很少出差,每到“两会”必须去北京时,也是在最重要的时候来听会议政,然后就请假回去。在这个过程中,邢老师的体质消耗很大。
邢老师平时会客一般都在办公室,都不会让人到家里去。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师母的病态。师母过世后,我们都很担心他能否扛得住。他们夫妻感情极好,师母生病,他虽然累,但总有个伴儿。现在看,邢老师是扛住了。他对师母的不离不弃和悉心照料,也是学界的美谈。
我的夫人,也是几十年卧病在床,我深知一个丈夫要照顾一个妻子,有多么的困难。有一次,邢老师对我动情地说:“宇明啊,咱们师徒两个,何其相似乃尔啊!”
2013年百年校庆,华大在线记者采访邢福义先生
面试开始。学生进教室,坐下。邢老师说:“别着急,慢慢说”。学生静静坐着,等待邢老师出题目。邢老师说,题目已经给你了,就是“别着急,慢慢说”,你来分析分析。
“别着急”是个否定祈使句,“慢慢说”是形容词重叠做动词的状语。这两类现象,谁都可以讲几句,但讲深讲浅,却能看出学术水平。考生来自全国各地,所学习的语法系统不同。这样的题目,能考出学生的语言学素养,而不是要学生死记硬背,更不是只能按导师的观点回答问题。这样的复试,我至今记忆犹新。
故事九:邢老师的问题很难回答当年我之所以报考邢老师的研究生,是邢老师在《中国语文》上连续发表的几篇文章吸引了我。其中一篇是《论定名结构充当分句》。过去学界认为,要做分句就得是一个谓词性结构,名词性结构难以充当分句。但是现实语言生活中恰有这样的例子:一阵汽笛,一队航船驶过来了。 这么远的路,他还是按时赶到了!
蓝蓝港湾,青青竹色,记忆里家乡犹如一首诗。
“一阵汽笛”“这么远的路”“蓝蓝港湾,青青竹色”都是定名结构,可以做分句。邢老师敏锐地观察到了这种现象,改变了成说。生活中很多语言现象,我们注意不到,邢老师注意到了。
有一次,我们几个人吃饭,邢老师突然提了个问题:世界上有白种人,有黑种人,咱们是黄种人;白种人可以说“白人”,黑种人可以说“黑人”,为什么黄种人不说“黄人”。这问题,我们从未想过,一下子都回答不出来。
吕叔湘先生曾经评价邢老师,说他能够从别人看不到问题的地方发现问题。而邢老师则感叹,研究了一辈子现代汉语,很多问题却说不清楚。例如:可以说“夜间”“夜里”,为什么不说“夜中”;可以说“口里”“口中”,为什么不说“口间”。“里、中、间”意思差不多,为什么用法就不一样?
故事十:爱是可以代际传递的老师对学生的爱,常向学生的下一代传递。邢老师买了一台新照相机,挺高兴。有一次专程来我家,给我女儿李纤照相。那时候相机很珍贵,照相也不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情。那次的照片,我们至今还珍藏着。
邢老师曾组织全国专家编写《现代汉语》教材(高等教育出版社),在长沙和桂林等多地开编写会。因我夫人的身体不好,参加这些编写会,我都带着孩子去,大家开玩笑说,教材的事小李纤都知道,将来可以写回忆录。华东师大颜逸明教授也是编写组成员,给我们家小李纤取了个绰号,叫“老教材”。前几年,颜逸明先生把很多会议照片加洗后寄过来,还专门附言,把这些照片送给“老教材”。
邢老师是15年的全国人大代表。有一年来北京开“两会”,我请他会议间隙来家里坐坐。他把会议纪念品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,送给正在读高中的李纤。在武汉时,邢老师鼓励李纤,一定好好学习,将来可以读他的博士。这“父子同门”的佳话,一直激励着李纤努力上进。只是李纤最后成了医学博士,而没有成为语言学博士。
邢老师对我们的爱,我们对老师的爱,都超越了师生关系。师生之爱也可以代际传递。
故事十一:复句研究,你要到武汉去找邢福义教授怎么看一个学者的影响,就是当别人研究他研究过的问题时,必须看他的文献。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,但你不能不了解他的观点,不能绕过他。
有位俄罗斯学者研究汉语复句,问到北京的一位学者。那位学者说,复句研究你到武汉去找邢福义教授,他是复句研究的专家。这就是邢老师的学术地位。
邢老师经常把做学问比喻成打扫房间,告诫我们不要这个房间扫几扫帚,那个房间扫几扫帚,一天扫了很多房间,一个房间也没有扫干净。打扫一个房间,就要打扫得干干净净,让别人十天半个月都不必再打扫。做一个题目,就要把这个题目做彻底,做到多少年内人们对这个题目没话可说。邢老师的复句研究,就是打扫了中国语言学的一个房间。邢老师主张,一个学者要有自己的“学术根据地”。复句,就是邢老师的一个重要的学术根据地。
故事十二:邢老师的理论建树邢老师有很多理论建树。
名词赋格说。过去语言学界,包括西方语言学界,都把动词看作句法的中心,语法研究都围绕着动词展开。邢老师认为名词很重要,动词在句子里起核心作用,但是真正传递大量信息的是名词,决定动名语义关系的是名词。名词具有“赋格”的作用。
小句中枢说。过去,语法学界曾经提出过“字本位”“词本位”“词组本位”的思想,“小句中枢说”是一种小句本位的思想。在汉语中,小句的确重要。给它一个句调,小句就成了句子。小句也可以跟别的小句一起构成复句。小句基本上具备句法应该有的各种关系,下能管控词,管控短语,上能构成句子甚至篇章。小句中枢是汉语的特点,英语等西方形态比较发达的语言中,小句就未必是中枢。
“两个三角”理论。语言现象要从两个“三角”来观察:语法、语义、语用是小三角;普通话、方言、古代汉语是大三角。这样看才能观察得全面、深入。
当前的语言学理论,基本上都是西方学者的贡献,是对西方“语言矿石”冶炼的结果。汉语是一种优质矿石,尚未得到有效冶炼。用现代语言学的技术对“汉语矿石”进行冶炼,定能得到可以与西方学者媲美的贡献。邢老师这些理论建树,便是对“汉语矿石”冶炼的成果。
故事十三:邢老师的文学杂志记得当年邢老师订阅的文学杂志很多,比如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十月》《花城》《长江》《芙蓉》等等。可能比一些搞文学研究的人订得还多。他要从文学作品里去了解现代社会生活,更重要的是从里面寻找例句。杂志上面圈圈点点,杂志的最后面,常有各种提示。凡是他看过的杂志,你是不能动的。
邢老师对汉语事实的熟悉,对语言现象的观察入微,来自于数十年来坚持不懈的阅读。这样,就可以理解他的论文中,为何会援引那么多例句。
故事十四:邢老师是中国语言学界较早使用电脑的人
邢老师是中国语言学界较早使用电脑的人,当然最早使用电脑的,也许是周有光先生。
邢老师当年用的电脑是286,用过两种尺码的软盘。然后就不断地更新升级。邢老师用电脑不仅是打字写文章,更是利用电脑中的语料库来查询例句,分析语言现象;用电子邮件与外界交流信息。特别是用了电脑,更便于理解计算机和语言之间的关系,会支持计算机语言处理,支持语言智能学科的发展。
电脑不是用不用的问题,是对新生事物的一种态度。邢老师与时俱进,从不让自己落后于时代。信息化时代,一步跟不上,便步步跟不上,不知不觉就会落后。
邢老师这一代人,现在有很多不会用电脑的,不会用手机的,用手机也只能打个电话。我知道,邢老师现在用手机,看短信,但好像还没有使用微信。我们希望能够与邢老师成为“微友”,拥有“微生活”,可以通过微信跟邢老师聊天,时时受教。
故事十五:永远站在问号的起跑点上“站在问号的起跑线上”,是邢老师重要的教育思想。
邢老师总是鼓励学生站在问号的起跑线上。问号之形,如同一把钥匙,是打开知识宝库的钥匙。把问号伸展开,就变成了感叹号,那是解决问题后的感叹。一个好老师,不是帮学生解决了多少问题,而是给学生留下了多少问题。
中学老师教课,一切都讲得清清楚楚。而大学老师和研究生导师,总说这个问题还不清楚,那个问题还没结论,要学生自己去寻求答案。原来,中学时的“清楚”是一种“低级清楚”,大学和研究生时的“糊涂”是一种“高级糊涂”。由低级清楚到高级糊涂是一种进步,由高级糊涂再进入到“高级清楚”,那是伸展问号而形成的感叹号,是科研的目标。
根据邢老师的思想,去年我为我校新生讲的“第一课”就是《砸开句号 伸展问号》。这第一讲,《光明日报》发表了,全国许多报刊都转载了。前些天,碰到一所大学的校长,他曾在武汉一所著名大学工作,是老朋友。见了面,他说读了我的句号、问号、感叹号那篇文章,很有启发。
是的,句号是学术的镣铐。如果头脑中都是句号的话,就没有新选题,没有学术动力。要把句号砸开,变句号为问号,在前人的结论和自己的结论基础上,通过分析批判找到新问题,然后再努力解决问题,把问号变成感叹号。当然,人生时间是有限的,去解决哪些问题,怎么去解决问题,需要学术智慧。
邢老师就是一位永远站在问号的起跑线上的学者,而且也是一位知道解决哪些问题的智者,一位永远具有进取精神的大智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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